图片来源:Mario Modesto Mata/wikipedia, CC BY-SA 3.0
生态学中许多被称为关键种(keystone species)的生物往往都平平无奇,甚至令人恶心。例如兀鹫、蝙蝠、蚯蚓和海星。但“失去这些生物,有点像在飞机上拆螺丝,虽然有一些螺丝,可能你拆下来也不会立刻有事,” 埃亚尔·弗兰克(Eyal Frank)这样解释关键种的重要性,“但如果你拆到了这些螺丝,飞机就会立刻散架。”更重要的是,人类也在这架飞机上。

撰文 | 二七
审校 | 冬鸢

“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烧着的煌煌的火光,/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Tyger Ty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s of the night;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有些生物天生就能引发人类的情感共鸣,例如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写下的这首著名的《虎》(The Tyger)。但对另一些生物,人类有时却带着偏见,比如兀鹫就很难被投射同样浓烈的情感——1835年,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在“小猎犬号”的甲板上观察一只兀鹫的时候,给出了一个词的评语:“恶心”(Disgusting)

但动物在生态系统中的重要性并不是靠外表决定的。即使是兀鹫,也有被关注的理由。最近,两位环境经济学家的研究发现,20世纪兀鹫在印度数量的大幅下降,也给印度人带来了致命的影响:据估计,2000-2005年,共有超过50万人因此丧命



专业食腐者

在印度,秃鹫发挥着超乎想象的重要作用,这与印度大规模的畜牧业有关。根据2019年印度牲畜普查报告估计,印度全国共饲养了约5亿头牲畜,其中包括3亿头牛。按照牛的平均寿命为10年计算,这意味着每年会有大约3000万头牛死亡。理论上来说,这些牲畜的尸体需要烧掉或埋葬,才能避免环境影响。但印度人习惯的方式,是直接把牲畜尸体扔到荒地或河水里,然后把这些尸体交给兀鹫。

斗篷兀鹫,主要分布在非洲次撒哈拉地区。虽然它们并不生活在印度,但也因为栖息地丧失和中毒等原因,面临严重的数量下降。(图片来源:P.Lindgren/wikipedia, CC BY-SA 3.0)

作为食腐者,兀鹫已经演化出了卓越的尸体处理能力。一群兀鹫只需40分钟,就能将一头奶牛的尸体吃干净。它们的消化系统也是专业的,胃酸浓度可以达到人类的10~100倍,足以分解大部分细菌和病原体。“我有时会将兀鹫称为病原体的最后一站,他们就像大自然的次氯酸消毒剂。”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环境经济学家、这项研究的作者之一埃亚尔·弗兰克(Eyal Frank)这样解释道。

同样清楚这些事实的,还有印度的农民。一直以来,尽管政府提供了大型焚化炉,并要求农民焚烧处理牲畜尸体,但农民显然更倾向于选择最便捷和便宜的方法——把尸体扔到地上,等待兀鹫吃掉。

问题是,兀鹫的数量不够了。



数量骤降

从更久远的历史来看,兀鹫在印度非常普遍,数量以千万计。它们不仅解决了被抛弃的牲畜尸体,还作为强力的竞争对手,有效控制着野狗和老鼠等其他食腐动物的数量。然而从上世纪90年代中叶开始,兀鹫的数量在短短几年内,就下降了95%~99%。到2000年,估计印度全境只剩下了几千只兀鹫,IUCN红色名录也将其列为了极度濒危(critically endangered)物种。

科学家最初注意到兀鹫数量的减少,是在1996年。一位生态学家照例前往野外观测点,却发现了至少50只死亡兀鹫的尸体,这些尸体分散在灌木丛、树枝和地面上。回到办公室后,他联系了其他同事,发现几乎每个人都看到过类似的景象,才意识到兀鹫大量死亡正成为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

然而直到2004年,一项发表于《自然》(Nature)的研究才揭示了这些兀鹫的死因,这与一种人类使用的药物有关:双氯芬酸(Diclofenanc)。双氯芬酸是一种非甾体药物,具有良好的消炎和止痛效果。在这种药物的专利于1993年到期后,1994年印度制药公司开始大量生产双氯芬酸的仿制药,让这种药物的价格大幅下降。于是,许多农民开始用这种药治疗牲畜。

对于人类和牲畜来说,双氯芬酸是一种安全又有效的药物,但对鸟类来说却并非如此。印度的农民没有想到的是,药物中的成分对兀鹫属的鸟类毒性极大。只需要吃下有少量双氯芬酸残留的肉,就足以导致兀鹫肾衰竭,并在几周内死亡

随着兀鹫的消失,他们提供的清理服务也消失了。这项研究的另一位作者,阿南特·苏达山(Anant Sudarshan)现在是华威大学的环境经济学家,他青少年时期在印度生活,并亲眼见证了这场转变带来的影响。牛的尸体堆积在城郊的荒地,没了兀鹫作为竞争对手,田野成了野狗和老鼠等食腐动物的进食场

问题在于,野狗和老鼠与人类的接触更为密切。随着野狗和老鼠数量暴增,它们也带来了更多危险的病原体,包括狂犬病。同时,在处理尸体方面,野狗和老鼠并不像兀鹫那么专业。它们的食腐效率并不高,也没办法像兀鹫那样将尸体吃得那么干净。这导致更多的尸体只能自然腐烂,在雨水冲击下,腐烂的尸体污染着当地的河流。同时,一些制革厂为了处理堆积如山的牛尸,在政府要求下使用了更多有毒化学物质——这些物质也会随着废水流入水道。

兀鹫会造成复杂的生态影响。(图片来源:原论文)



每年10万死亡

想要从诸多公共卫生问题造成的人类死亡事件中,明确哪些死亡与兀鹫的消失有因果关系非常困难,但苏达山和弗兰克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方法。他们根据国际鸟盟(BirdLife International)提供的数据,将印度划分为兀鹫高适宜区(HVS),代表这里很适合兀鹫生活,或者曾有大量兀鹫生活;以及兀鹫低适宜区(LVS),说明这里可能原本的兀鹫数量就不高。同时,研究者对比调取了印度全国1988-2005年区一级的居民全因死亡率数据。

1994年之前,兀鹫高适宜区和低适宜区的居民死亡率并没有明显区别,约为0.9每千人。然而在1994年,双氯芬酸被广泛用于牲畜后,高适宜区的居民死亡率开始明显上涨。平均而言,到2000-2005年,这里的死亡率上升了4%。与此同时,低适宜区的死亡率却没有变化,依然维持在0.9每千人左右。这样的变化也与牲畜养殖规模有关。在高适宜区,牲畜养殖规模更大的地方,居民死亡率升高得越多。而在低适宜区,牲畜养殖规模并不会带来居民死亡率的差别。

不同地区全因死亡率随时间的变化,红线代表高适宜区,蓝线代表低适宜区。(图片来源:原论文)

为了寻找进一步的证据,研究者还对比了同期更多的数据。同样,在1994年后,也只有高适宜性地区的野狗种群数量增加,伴随着狂犬病疫苗销量的骤增。报道显示,在一些野狗数量极多的地区,当地居民为了避免自己和孩子被野狗袭击,甚至会尽量减少出门。同样,在这些地区的水质监测记录也显示了水体溶解氧的减少和大肠杆菌增加——这些都代表水中有更多尸体正在腐烂。

从1994年后,高适宜区死亡率的上升趋势在2000年停止了。考虑到在这一年,兀鹫的数量低到了极危的级别,“这有点像是兀鹫的数量已经跌到了谷底,因此对居民死亡率的影响开始稳定在这个水平了。”弗兰克说。根据估计,在2000-2005年,兀鹫数量的减少导致了每年超过10万人的额外死亡,根据此前的一项统计,印度社会愿意为拯救每条人类生命花费66.5万美元,每年来兀鹫数量减少造成的经济损失已经达到了近700亿美元。

2006年,印度政府禁止给牲畜使用这种药物,然而兀鹫的数量却很难恢复。“禁令的效力很弱,人们还是会使用这种便宜又好用的药物,只需要多买一点人用的药就可以了,”弗兰克说,“因此,一直以来,有关人士一直在讨论是否也该禁用人用的双氯芬酸。”

另一方面,兀鹫的繁殖能力非常弱。兀鹫需要5年时间才能达到性成熟,而雌性兀鹫每年通常只能产下一颗蛋,这使它们很难在没有干预的情况下自然恢复种群数量。或许唯一的好消息在于,还有更多的兀鹫在全球其他地区发挥着它们的作用,我们还没有完全失去这些宝贵的鸟类。


参考链接:
https://bfi.uchicago.edu/wp-content/uploads/2023/01/BFI_WP_2022-165.pdf
https://www.science.org/content/article/loss-india-s-vultures-may-have-led-deaths-half-million-peopl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bwEvDERtoE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98-021-02232-z

作者 环球科学

《环球科学》杂志